Original
2016-07-04
李依蔓
中国三明治
文 | 李依蔓 程何今年26岁,已经参与或主导过《妈妈咪呀》、《猫》、《Q大道》、《狮子王》、《音乐之声》、《我,堂吉诃德》六部经典音乐剧中文版的译词工作。音乐剧译词人,专职只做这一件事的,大陆地区也许还真只有她一个。毕竟,音乐剧中文版在中国的兴起,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。
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学系的程何,本该走上父母期待的另一条大道,和同学们一样去海外深造,成为大型实验室里的研究员,实现全家的“出国梦”。
程何在纽约百老汇旅行
程何身材娇小,顺直的长发,娃娃脸配上黑框眼镜,怎么看,都是学生。她说话时手肘习惯性地支在桌上,十指交错,正好挡住嘴,也偶尔遮住一部分言语,让我有时不得不打断再重新追问。还在受抑郁症困扰的她,透露着能被轻易察觉的躲闪和疲惫。“我是不是越说越偏了?”好几次,程何都突然停顿下来,有些犹疑和抱歉。“算了我就这么说吧”,接着又自问自答地继续。 “你写出来的东西,不应该是你的,而永远是作者的。译配乃至翻译的成立,建立于对作者近乎无条件的尊重之上。”谈到翻译本身,程何会显露出和稚嫩外表相去甚远的成熟。言谈间,声学语言学、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、信息熵、神经哲学这些略显生僻的名词不断蹦出,让人无法将她和朋友圈里那个爱烘焙的“萌妹子”联系起来。
生活中,程何是个爱烘焙的“萌妹子”
把英文音乐剧的歌词改编成中文,并没有想象中简单。先曲后词,是许多习惯先词后曲的音乐人难以适应的模式。“我是一个对自己特别苛刻的人”,翻译一部音乐剧要花上好几个月,并且永远都在不断调整或推翻重来的路上。自带抑扬顿挫音调的中文,如何在尽可能保持原文语义和结构的情况下,完美地嵌入每个音符,还能让演员们易于上口地唱出来,不是容易的事。 但程何,希望把这件事,当成毕生的事业去做。
没人知道网络ID背后的她,只是个高中生
2005年3月,《剧院魅影》英文版在上海大剧院连演100场后落幕,全场座无虚席,男主角布拉德在致词中开玩笑地调侃,他们发愁怎么把上海采购的纪念品搬回家。这是音乐剧大师韦伯1986年创作的作品,第一次来到中国,创下原版音乐剧在中国驻演场次和时长的新纪录。 那一年程何15岁,正在准备中考,虽然从家乡浙江湖州到上海不远,但家人拒绝了她想去上海看《剧院魅影》的请求。既然看不成,程何就只能买CD回家,越听越喜欢。那时的MP3播放器大多是128MB或256MB,放不了几张专辑就满了,她躲在房间里一边翻字典一边反复听。最喜欢的《悲惨世界》听过二三十个版本,唯独没有中文版。 她还喜欢泡在爱音客论坛上,那是中国第一个专门的音乐剧论坛,没有人知道ID背后的她只是个高中生。程何第一次试着翻译的音乐剧歌曲,是“Another suitcase in another hall”(走廊里的手提箱),来自《艾薇塔》。这部音乐剧曾在1996年被改编为由麦当娜主演的电影《贝隆夫人》,主题曲“阿根廷,别为我哭泣”让许多乐迷印象深刻。这首课被一个朋友翻唱了,程何第一次觉得,“我的歌词唱出来,还蛮好听的”。 程何的高中生活是在竞赛中度过的,这为她规避了许多常规的学习压力。高二那一年的全国信息学奥赛,程何作为全校十几名参赛者中唯一的女生,“偶然”地拿到了一等奖——最后一道大题,恰好在比赛前一天她和一位前辈讨论过。竞赛名次带来了高考加分的保障,用程何自己的话说,“玩得更加肆无忌惮了”。 父母忙着指导借宿在家里的表弟,程何在他们的关注之外,在音乐剧的“坑”里越陷越深。她接着又翻译了《变身怪医》里的一首歌“Someone like you”(某个像你的人),“不是阿黛尔的Someone like you”,程何特意强调。当时还在上海戏剧学院念书的曹品,在百度音乐剧吧看到了程何翻译的这首歌,于是邀请她有偿翻译《变身怪医》这一整部音乐剧,作为毕业演出的版本。 “居然可以挣钱,几百块钱也是钱啊!”程何很兴奋,翻译了整整一个寒假。但几个月后,曹品告诉程何这个项目被取消了,无法向她支付任何报酬。“告诉我你叫什么,我觉得几年后也许会在媒体上看到你的名字”,如今已经是上戏表演教师的曹品,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中文译作,竟出自一个高中女生之手。 高三时,程何向父母提出想报考上海戏剧学院,爸爸对她说 “你长得不好看,别想了”。未来似乎确凿地会像她回复曹品的那样,“你不会在媒体上看到我的名字,我只是个高中生,未来会听爸妈的话,升学读理科、做科研”。同年,她还得到了保送清华大学的考试资格。对于程何而言,到北京的意义远不是参加报送考试,而是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在音乐剧论坛上相熟的朋友们相聚。 “那是我第一次觉得,找到自己的世界。”终于有一个地方,是当程何说出偶像或音乐剧的名字时,有人兴奋地应和“对啊对啊我也很喜欢!”,而不是一脸迷茫地“你说的是谁?”心态的放松让程何超常发挥,又一次“幸运”地通过了保送考试,被清华大学生物学系提前录取。在同学们不得不为高考焦头烂额时,程何拿到了最大的护身符,干脆课都不去上了,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无休止地听音乐剧、台湾民谣,学吉他。
在《吉屋出租》里体会残酷的商业现实
上了大学,音乐剧再也不只是耳机里的旋律,拥有了更多变成现实的可能。2009年,程何和在爱音客论坛上认识的好友贾懿,决定以OCC工作坊的形式把《吉屋出租》这部音乐剧汉化并排演出来,OCC意味着Original Chinese Cast,中文原版。 程何想做中国最好的译词人,贾懿想做中国最好的音乐剧制作人。但如今贾懿已离开音乐剧行业,而当初觉得自己只能做科研的程何,却成了跨度巨大的从业者。要不要转专业念文科?程何并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,但父母依然把程何的轨道,拨到他们认为对的路径上来。
《吉屋出租》音乐剧的合影
排演《吉屋出租》的演员们,大部分来自爱音客论坛,原本只是业余爱好者的他们,和程何一样渴望接近音乐剧。为了争取更多资源,程何和贾懿制作了音乐剧的企划书,在一次活动上,冲破保安的阻拦,非要硬塞到前华纳唱片音乐总监宋柯的手里。俩人被现场工作人员冷嘲热讽地训斥道,“就你俩这情商,我看还是暂时远离这个行业比较好”。 当天晚上,程何和贾懿躲在一家咖啡厅,通宵写出了《吉屋出租》里的另一首主题曲“No day but today”(活在当下)。结果第二天,程何因为通宵的恍惚,骑车撞到了一位老太太,被索要六万元医药费的赔偿。在此之前,程何还弄丢了钱包和电脑,生活和《吉屋出租》的推进一样状况频出。
《吉屋出租》现场演出照
背后是彩灯串缠出来的简单舞美
《吉屋出租》的上演时间定在了2010年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,在朝阳九剧场,那是当时全北京能租到最便宜的场地。由于剧场不愿春节加班,只同意租给她们2天,一天装台加走台,一天演出,这对业余剧团而言,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。没有工人,程何便请在北京的同学朋友帮忙;舞台灯光自己设计,只有频闪和亮暗的简单变化;舞美没法太复杂,便借用剧场的灯架,在上面缠满彩灯串。 正式演出的那天,刚刚唱到第二幕,台上台下感动得哭成一片,连原本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的剧场老师也红了眼眶,主动提出免掉多出来的场租费用。但现实到底不是感动就能解决所有问题,尽管演出叫好,《吉屋出租》的后续依然陷入僵局,原计划的巡演也毫无进展。被忽视、被欺骗,商业现实对于一个只有大二的女生而言,未免还是有些残酷。
剧本总监的头衔,落在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姑娘头上
2011年,大三的程何加入了《妈妈咪呀》中文版的前期翻译小组,翻译了几首面试演员用的曲子。“我是一边解剖小白鼠一边翻译的”,程何常会和人形容这个画面,实验室操作台上的冰盒里,放着要抽血化验的小白鼠,再旁边就是正在翻译的歌词本。直到现在,程何都更习惯用手写代替电脑进行翻译。
被同学拍下在实验室一边解剖小白鼠
一边翻译《妈妈咪呀》的样子
《妈妈咪呀》的官方译词人,是台湾著名作词人陈乐融。但在五一假期前几天,程何和贾懿突然接到《妈妈咪呀》制作组打来的电话,“你们能不能在两周内把整部音乐剧的歌曲,全部翻成中文?”“那能怎么办,试试呗!”最终全剧22首歌词及译配作者姓名。以陈乐融署名的歌词2首,以陈乐融、程何、贾懿署名的歌词3首,以程何和贾懿署名的歌词17首。 接下来是同一家公司制作的著名百老汇音乐剧《猫》,程何和贾懿再次成为翻译团队中的一员。当时的程何在免疫学实验室实习,黑黢黢的实验室里常只有她一个人,一台声光子显微镜,和在荧光激发下呈现迷离红色、蓝色光斑的免疫细胞,工作到深夜,耳机里循环播放着《猫》,整个画面异常迷幻。
翻译《猫》时,免疫学实验室里
只有红色、蓝色的光斑
如果不出意外,在清华大学生物学系这个中科院院士的摇篮,程何毕业后的未来是出国或留校深造。本科毕业填报就业去向时,程何是系里唯一填了“自由职业”的毕业生,而她因此被负责统计就业率的老师约谈了三次,最终改成“自主创业”。她选择加入北大毕业生杨嘉敏创办的七幕人生,一家致力于做音乐剧汉化的公司。 作为这家初创公司的第3名员工,程何年纪小、经验少,第一年什么几乎都做,票务、音响、灯光、市场、新媒体,这和她理想中的音乐剧工作完全不一样。虽然不开心,但当舞台上的灯光亮起,音乐响起,全身过电般的感动,还是让程何觉得应该继续下去。她主导了《Q大道》、《一步登天》、《我,堂吉诃德》的汉化工作,剧本总监的头衔,落在了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姑娘头上。 作为一个翻译,程何觉得对自己工作最大的褒奖,是观众完全没有意识到翻译的存在。今年她参与翻译的音乐剧《狮子王》上演,有朋友说好看,但当再追问“觉得翻译得怎么样”时,朋友才反应过来,“什么翻译?没注意啊!”这是程何最希望听到的回答,远比“翻译得好好”来得可贵。 “追梦,不会成真的梦;忍受,不能承受的痛;挑战,不可战胜的敌手;跋涉,无人敢行的路。改变,不容撼动的错;仰慕,纯真高洁的心;远征,不惧伤痛与疲惫;去摘,遥不可及的星。”这是音乐剧《堂吉诃德》里的一首歌,大概可以作为现在程何现在状态的注脚。 2015年年初,程何到纽约旅行,那是她抑郁症最严重的一段时间,便跑到百老汇看戏充电。在纽约戏剧人最爱的书店,许多演员窝在沙发里读剧本,一坐就是一整天,心里也许在默念那些他们一辈子可能都无法演出的台词。程何觉得这个画面特别动人,如果有可能,她愿意就赖在那不走了。 大学时的系主任曾在一堂课上,对台下的“天之骄子”们说,“如果你们要转行,干什么都好,千万别做文艺。”几年之后,程何长成老师和父母眼中“自毁前程”的样子,但她觉得,“无法想象比现在更好的一个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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